殷错听此琴音,心下涩然不已,想起亡母,更是不觉哽咽。
那道人正是天山派第十三代掌门人,道号元冲子,俗家名作戚玉珩。
戚玉珩又弹了几句《忆故人》,琴声方自戛然而止,他微微侧头,已盲的双目仍若常人一般凝视着殷错,低声道:“戊寅、己卯、庚辰,嗯……你是己卯年丁丑月甲寅日壬申时生人,姓殷,单名错,表字琢玉,是么?”
他声音泠泠,一如弦音瑟瑟,又如飞泉漱玉,在殷错耳中听来,却也如拨弦一般心绪乱绞,他甚是惊异地点了点头,又走上前去,俯身拜倒叩首,哽咽道:“是,侄儿殷错,见过掌门师叔。”
殷错未曾想到戚玉珩居然对他的生辰八字如此清楚,犹自心下惊诧。他确实不知自己竟是由戚玉珩亲自接生的,而“琢玉”这表字,其实也是沈元君夫妇请戚玉珩所取的。
而戚玉珩这厢也颇为感慨。戚玉珩虽是家学渊源,自小便修习医术,但他当年替沈元君接生之时,尚且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事出突然给师姊到底难免惊慌失措,因而他那时只顾着担心师姊,并未好好留神过殷错相貌,可如今他双眼已盲,却是想瞧也再瞧不见殷错的面孔,不由得心下也是难免有些伤怀。
戚玉珩忆及旧事,暗自叹息,思忖道:“唉,‘虽有玉璞,不琢不错’。师姊呐师姊,你终究还是给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可见你我终究都是难脱名教,仍旧是触情而动,终此一生也难弃彼任我。”
诸般往事都浮光掠影般都在戚玉珩心头浮光掠影般翩跹而过,他执起拂尘,在殷错下肋一托,说道:“起来罢。”
那拂尘上棕丝柔软,拂在身上本应微乎其微,然则戚玉珩内力运至,殷错顿觉肩头微热,身子不由自主随他力道站起,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不觉跟着脚下踉跄几步,方自站定,这才明白戚玉珩是试他武功,不禁颇感惭愧,赧然道:“弟子武艺低微,教师叔见笑了。”
戚玉珩沉默良久,方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沈师姊谨遵门规,并未将本门武功私相授受,这是幸事。”
殷错心下一酸,说道:“她从没传过我们武功,连我大哥也是另行拜在灵山寺门下学武,并未得先母授过一招半式。”
戚玉珩也已得天山门人、弟子等传书告知,得悉沈元君夫妇殉国之事,轻声叹道:“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人生在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均是事之变、命之行,便如日夜相代一般,贤侄也勿要过悲劳体。”
“是,师叔叫侄儿容与就是,我家里人向来也都是这般叫法,”殷错点了点头,握紧手中义符剑,双手呈上,递给戚玉珩,眼眶微微一红,说道,“先母故世之前,特命弟子将义符剑呈至九霄宫,交给师叔,如今我这不肖子弟总算是幸不辱命。”
戚玉珩虽也已然得知殷错是携着义符剑过来的,多少从心中也已猜出了沈元君生前的深意与重托,但而今当真从殷错口中听来,纵然他平日谨遵道家以理化情的清修,但终究难以入圣绝情,听闻之后仍是不禁心下剧震,百感交集,可谓是大违平日里恬淡修行之道。
他一时间又是凄然,又感悲伤,师恩之重、同门之义、悲喜之情,这数十年来天山派的无数恩恩怨怨以及诸般世事无常的跌宕起伏,着实是难以言说,不由得又是哑然良久。
戚玉珩伸手抚过义符剑,在剑鞘上顺着篆字走势一笔一划地摩挲良久,心头也是一阵酸楚,过了良久,他却又缓缓摇了摇头,拍了拍殷错的肩头,温言说道:“沈师姊深恩厚义,如此器重我,我虽感激,却也愧不敢当。戚玉珩力所不及,委实是不能堪此重任。容官,这柄剑你带回去另择明主,我不能收,也不能承师姊之义,教《黍离武经》重显于世。”
殷错这一路艰辛,心中全然便是想着为尽母亲遗命方才能硬捱到天山,哪知事到如今,戚玉珩竟而这般恝然言拒,令他不禁又是迷惘,又是不悦,愀然道:“可是妈妈说了要我将义符剑交给你的,我怎能违背妈妈的遗愿?”
他说罢,细思又觉奇怪,心道:“这《黍离武经》究竟是什么?慕容玥那奸贼来烧王府也是为图谋这武经,怎地小师叔眼下也说《黍离武经》?这武经难道当真与妈妈、与义符剑有什么渊源么?”
戚玉珩也颇感黯然,说道:“容官,你随我来罢。外间风大,咱们到殿中去叙话。”
殷错点头答允,戚玉珩便携着他入得了九霄宫中。
天山派众门人均自尚在正殿之中做晚课,见得戚玉珩纷纷行礼,之后便忙即诵经的诵经,练气的练气。天山派向来门规森严,戒律严峻,戚玉珩待众弟子虽然也是尽心爱护,但他向来冷面冷口,待弟子都是训多,夸赞少,故而众弟子对掌门人也都难免战战兢兢,固然他们心下对殷错也是颇为好奇,眼下却也是丝毫不敢在掌门面前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