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嗤笑一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跟在王爷身边那两年,在北境的真定衙门见过我很多次,你自然知道我来接你入城意味着什么--所以恰恰相反,我不是在奚落你,而是看在过去那些年交情的份儿上,提醒你一句,不要想着在王爷面前演什么可笑的把戏,犯错就要认,挨打就站稳。”
“你会这么好心?”
“谁让我和你还算是比较有眼缘呢?”清明笑道,“正派点的人都不喜欢你,但你那时候总喜欢往锦衣卫的衙门跑,对那些酷刑很感兴趣--我可不在乎你品性如何,反正在王爷没下令弄死你之前,我都会把你当成那个当初能面不改色看我活剥人皮的少年郎。”
完颜阿骨打沉默片刻,轻轻点头:“谢了。”
黑甲魏卒在河边起行,走过还冒着硝烟和沁润着血液的原野,踏入了上京的城门洞,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焦臭、烟尘和某些奇特香料焚烧余烬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昔日繁华喧闹的街道,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与喧嚣并存的状态--死寂的是那些倒塌的房屋、烧得只剩骨架的商铺、凝固在石板路上的大片深褐色污迹;喧嚣的则是穿梭其间的魏军士卒,他们步伐整齐,铠甲铿锵,押解着一队队垂头丧气的辽国降官、勋贵,或是清理着街道上的瓦砾残骸。
秩序。
一种冰冷、高效、不容置疑,来自另一个帝国的铁血秩序,正像无形的蛛网,迅速覆盖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完颜阿骨打的心不断下沉。他看到了张贴在残破墙壁上的告示,墨迹淋漓,杀气腾腾的字体触目惊心;看到了被高高悬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的头颅,那是违反军纪者的下场;也看到了在魏军士卒看护下,井然有序领取粥食的辽国平民,他们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而非刻骨的仇恨。
如今的完颜阿骨打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一袭亲卫服饰而兴高采烈耀武扬威的少年郎了,虽然他以暴戾统治国民,但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透过走入上京看到的这一幕幕,他的心在不断地往下沉--因为他最害怕的场景出现在了他眼前,那就是魏军并没有以一种和当初辽国袭掠魏国边境时相当的手段报复这座城池,他们没有屠城,没有肆意杀戮,甚至于没有彻底清算辽国的官吏与勋贵,而是选择了克制。
暴虐象征着彻底的宣泄,而克制就意味着想要更多。
上京实际上已经处于中原和草原的边界,甚至于更靠近草原,这对于中原历代的王朝来说,都是很难实际控制的区域,完颜阿骨打原本以为魏军会烧杀抢掠之后放弃这里,退回南边,但看这架势居然是想将这里纳入魏国的国土?
如果连这里他们都想要,那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身旁位于辽东的金国...
引路的清明一路上很反常地沉默寡言,脚步不停,带着完颜阿骨打穿过一片片狼藉的街区,径直走向那座即使经历了战火洗礼,依然能感受到其磅礴威严的宫城,宫门处守卫森严,黑色的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核对身份,搜身,解下佩刀...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充满了公事公办的冷漠,完颜阿骨打像一个物件般被查验,他紧抿着嘴唇,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却终究没有发作。
宫城内部的景象更加震撼,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巨大的宫殿有的只剩焦黑的骨架,有的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烤肉焦糊味?完颜阿骨打很容易便猜出来那是什么味道,清理废墟的魏军士卒沉默地劳作着,将一具具烧得面目全非或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抬出来,堆放在一旁。那些尸体身上残留的华服碎片和甲胄样式,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生前的身份。
终于到了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殿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纸张翻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完颜阿骨打跟着清明站在殿外的回廊下,夜风吹拂着他沾满尘土和汗渍的铠甲,带来一些寒意,他听着殿内隐约的交谈,偶尔能听清什么“粮仓清点”、“辽民安置”、“道路疏通”、“北平行省”...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却勾勒出一幅清晰得可怕的图景,应证了完颜阿骨打的猜想--魏国不是在劫掠,而是在有条不紊地接管、消化这座城池,这片土地!他们甚至已经为这片新征服的土地想好了新的名字和治理架构!
一股寒意比夜风更甚,从脚底直窜上他的脊梁,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金国和魏国,他和那位靖王,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他打仗只是为劫掠几座城池、抢夺财帛人口,而对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眼前的废墟,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如何统治,如何建设,如何让这片土地真正变成魏国的疆域!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声音渐渐平息,一群或身着辽国官服,或着魏军铠甲的人鱼贯而出,他们的脸上多半带着思索表情,经过完颜阿骨打身边时,目光或探究、或漠然、或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却无人停留,更无人向他这位金国国主行礼。
最后,殿内只剩下一个身影。
“进来吧,王爷在等你你。”王五倚靠在殿门,朝着清明打了个招呼,看向完颜阿骨打,说道。
完颜阿骨打低头沉默片刻,低声道:“五哥...”
这声称呼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恍如隔世。
总以为时间如流水,可回头去看也才没过几年,当初的完颜阿骨打失去了一切,成为了靖王的亲卫,那时他年轻气盛,浑身是刺,却也真心实意地叫过一声声“五哥”,因为这个一身痞气的汉子一开始虽然看不起他,甚至动手揍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倒回去看看,那段虽然短暂但也足够精彩的时光里,王爷,王五,魏老三,赵裕...也是这些人走在他前面,替他开出了一条足够当上金国国主的路来。
如今,他是金国国主,统御辽东千里之地,麾下甲士数万,这一声“五哥”,在此时此刻此地,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王五没有回应,完颜阿骨打也没期待得到什么回应,他低下头,走进了殿里。
灯火将殿内照得通明,也瞬间将顾怀的身影清晰地刻入他的眼帘,不是作战时的玄甲打扮,也没有着道服,简简单单的一袭配得上藩王身份的宽袍大袖,靠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中--那椅子显然是从某处废墟里拖出来的,椅背上的雕花被烟熏得黢黑,顾怀正低头看着一卷摊开的巨大舆图,龙渊剑随意地倚在旁边,剑柄上的龙纹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大战之后的疲惫,却又有一种磐石般的沉凝。
“来了?”顾怀终于抬起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然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寒星,锐利地穿透了完颜阿骨打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直抵他灵魂深处翻涌的懊悔、野心和...恐惧,让完颜阿骨打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甚至于让他害怕在殿中激起“砰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