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补
雨,仿佛从天空垂下的灰暗幕布,持续不断敲打着“尘光”古董店的玻璃橱窗。街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昏黄而模糊的光团,被雨水冲刷得摇曳不定。店堂里,空气沉滞,混杂着旧木头、陈年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蛀药草气息,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
艾琳独坐在角落的工作台前,一盏孤零零的鹅颈台灯,是她唯一的光源,将她专注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堆积如山的旧物轮廓上。她纤细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拂过一只维多利亚时期瓷娃娃脸颊上蛛网般的裂痕。窗外,一辆迟归的汽车碾过积水,沉闷的哗啦声短暂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这弥漫的潮气,悄然渗入她的骨髓深处。
她放下瓷娃娃,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堆满待处理杂物的角落。视线掠过几卷褪色的挂毯、一个歪倒的铜制航海仪、几本硬壳剥落的旧书……最终,被一只几乎被尘埃和杂物掩埋的方形木盒攫住。
它太不起眼了。深色的木质外壳布满刮痕和撞击的凹坑,蒙着厚厚的灰垢,边角的包铜早已氧化发黑,黯淡无光。它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角落的孤儿,沉默地躺在那里。
艾琳起身走过去,拨开压在它上面的杂物,将它捧起。出乎意料地沉重,沉甸甸的触感仿佛压着一段凝固的时光。她把它轻轻放在工作台上,台灯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它粗陋而伤痕累累的轮廓。没有华丽的镶嵌,没有精美的雕花,只有一种被粗暴使用过的、近乎固执的朴素。
她拿起一块柔软的干布,蘸上一点特制的清洁剂,屏住呼吸,从盒子布满污垢的顶部开始,极其轻柔地擦拭。积年的油泥、灰尘和不明污渍在布下一点点软化、剥落。木质的本色,一种深沉的、饱经沧桑的胡桃木色,艰难地穿透污垢显露出来。每一次擦拭,都像在小心翼翼地拂去一层历史的尘埃。
当盒盖上的污垢被大致清除,她换上一块更细软的白绒布,沾取少量稀释的酒精,开始处理那些顽固的污迹和深深的刮痕。指尖下的木质触感,粗糙而真实。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每一道沟壑,用细小的镊子尖一点点剔除嵌入木纹深处的顽固颗粒。
时间在专注中无声流淌。终于,盒盖大致恢复了木质的本色。艾琳深吸一口气,拿起小巧的钟表匠螺丝刀。盒盖与盒身由四个极其微小、锈蚀严重的螺丝固定着。她屏息凝神,手腕稳定而轻柔地施力。螺丝在漫长的锈蚀后发出极细微的呻吟,艰难地旋动。第一个,第二个……她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当最后一个螺丝终于松动,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地取下锈迹斑斑的螺丝,放在一旁。
她将指尖探入盒盖与盒身那微不可查的缝隙,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向上撬动。一种因年深日久而产生的粘滞感传来,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木质摩擦声。盒盖,终于被打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机油、铁锈和朽木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艾琳下意识地侧了侧脸。待气味稍稍散去,她屏住呼吸,凑近向盒内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一片狼藉。曾经承载着美妙旋律的精密世界,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几根扭曲断裂的发条簧片像垂死的蛇一样蜷曲着;原本整齐排列的梳齿状音梳,大部分已经崩断、歪斜,如同被飓风摧残过的琴弦;那些小巧的黄铜齿轮,有的碎裂,有的布满铜绿,被凝固发黑的机油死死粘在布满锈迹的金属底座上。最核心的音筒——本该布满规律凸点、拨动音梳奏响旋律的圆柱体——更是破损不堪,表面的凸点大量磨损脱落。只有几根孤独的钢针,倔强地指向虚空,仿佛还在徒劳地试图捕捉早已消散的音符。
这是一场彻底的毁灭。艾琳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发凉。修复的可能性,渺茫得如同在废墟中寻找一粒完整的沙。然而,一种奇异的不甘心攫住了她。她拿起一支细长的金属探针,轻轻地、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底座上一枚相对完好的小齿轮。它纹丝不动,被岁月的锈迹和干涸的油泥牢牢焊死。
她放下探针,拿起一支更细小的鬃毛刷,蘸取少量挥发性的精密仪器清洗液。她决定从清理开始,哪怕只是看清这废墟的全貌。鬃毛刷的尖端极其轻柔地扫过那些最细微的角落,拂去层层叠叠的油泥和灰尘。
时间在极其专注的清理中流逝。艾琳的世界缩小到方寸之间,只有眼前这片精密而残破的战场。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低垂的颈项。她清理完底座一侧边缘的厚重油垢,鬃毛刷扫过一块相对平整的金属内壁。凝固的污垢被一点点剥离,露出了下方金属的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