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裹着尘土味的风。
门槛上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形挺拔如松。
一身靛青色的窄袖常服早已洗得发旧,边角处磨损得厉害,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褶皱也无。
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像终年不散的浓雾笼罩着险峻的山峰。
薄唇紧抿,轮廓线条坚硬得如同刀削斧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时光。
里面翻涌着沙场征伐的凛冽杀气,又混杂着一种极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哀恸。
他迈步进来,脚步沉稳,落地无声。
每一步都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精确与力量感。
客栈大堂里那盏佟湘玉新换的、据说是从波斯商人手里淘来的琉璃吊灯,柔和的光芒落在他身上。
仿佛也被他身上那股子来自遥远时空的冷硬气息冻结了。
几乎就在他跨过门槛的同一刹那,柜台旁立着的一个银灰色、约莫半人高的金属圆柱体顶端,无声地亮起一圈深红色的光晕,缓慢地旋转着。
一道柔和的电子女音凭空响起:“检测到高能级历史人物特征波动,符合预设关键词‘周生辰’。直播设备自动启动,全息投影模式已加载。”
“哗——!”
一道清晰得纤毫毕现的立体光幕瞬间在客栈中央展开,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
光幕上,那刚刚进门的将军身影被清晰地捕捉,连他鬓角一丝被风吹乱的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活的周生辰!活的小南辰王!家人们快掐我!】
【这气场……隔着屏幕我腿都软了,这就是一怒诸侯惧的杀神?】
【泪目了家人们!他真的自带悲情BGM!】
【将军看过来!宝宝们爱你!】
【这沧桑感……史书里寥寥几笔的遗憾,此刻是活生生的人啊!】
【掌柜的!快!上你们最好的酒!记我账上!(ID:洛阳牡丹真国色)】
【前面的姐妹大气!同记!(ID:西州胡饼香又脆)】
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方块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光幕淹没。
滚动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只剩下满屏汹涌的惊叹号和心碎的表情符号。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刚从后厨端着一盘新炸的花生米出来,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手一抖。
几颗圆滚滚的花生米蹦跳着滚到了地上。
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光幕。
“这……这又是哪位神仙下凡咧?动静比上次那个唱戏的角儿还大!”
正拿着块抹布、勤勤恳恳擦着桌子的祝无双闻声抬头。
看到光幕上那如潮的弹幕和中央那个挺拔却萧索的身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放着我来!”
她放下抹布就想去接佟湘玉手里的盘子。
柜台后面,铁蛋以一个极其不符合他彪悍机器人保镖身份的慵懒姿态,翘着二郎腿,半躺在一张太师椅上。
手里还假模假式地捏着个紫砂小茶壶——里面装的其实是高能冷却液。
他眯着那双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子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门口的周生辰。
对着傻妞的方向努了努嘴,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又恰好能让大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磁性嗓音开始解说:
“啧啧,媳妇儿,快看快看!行走的活化石!活的古代军神兼悲剧美学巅峰人物!”
“知道不?就这位爷,”他用没拿茶壶的手遥遥点了点周生辰。
“那冤屈值,搁整个华夏史书排行榜上,妥妥能挤进前三甲!”
“血泪指数爆表,悲情氛围拉满!简直是历史长河里最闪亮的那颗……催泪弹!”
他煞有介事地总结,还附带了一个夸张的摊手动作。
傻妞正拿着一块超细纤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那光滑如镜的金属臂膀。
闻言翻了个极其拟人的白眼,没好气地回敬:“就你话多!铁蛋,你能不能把你那数据库里的八卦版块清理清理?”
“人家将军刚来,听着像话吗?”
话虽这么说,她那双泛着柔和暖光的电子眼,也忍不住好奇地朝周生辰望去。
郭芙蓉和吕秀才正凑在一起,对着吕青柠举着的一块平板电脑屏幕指指点点,似乎在研究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吕青柠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精巧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平板的光芒,小脸上一派严肃:“真相只有一个,爹,娘,辅助线应该从点E向对角线AC作垂线……”
她的话被门口的动静和满屏的弹幕打断了。
吕秀才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老式圆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无意识地开始念叨:“子曾经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然此友……气度非凡,隐有龙虎之威,恐非寻常之乐乎……”
郭芙蓉可不管那么多。
她一把拨开挡在身前的秀才,叉着腰,豪气干云地朝着周生辰的方向大声道:“喂!新来的!报上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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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你是将军还是皇帝,进了同福客栈的门,就是江湖一家人!”
“有啥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呃,不是,让大家伙儿帮你分担分担!”
她差点把心里话秃噜出来,赶紧刹车。
“哗擦!”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变声期沙哑和夸张语调的惊叹响起。
白敬琪像颗小炮弹似的从二楼楼梯扶手处滑了下来,动作利落,落地无声。
他双眼放光,死死盯着周生辰那挺拔的身姿,仿佛看到了绝世珍宝。
嘴里啧啧有声:“帅!太帅了!这范儿!小爷我以后行走江湖,就得是这个派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把晏辰改装过的、造型拉风的左轮手枪模型,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这将军的气质学个皮毛。
吕青橙原本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沾着茶水画圈圈,也被这阵势吸引。
小脑袋好奇地探出来。
看到光幕上滚动的字,她眨巴着大眼睛,扯了扯旁边郭芙蓉的衣角:“娘亲,娘亲!弹幕上都在说‘将军好帅’、‘将军抱抱’!”
“他比爹还厉害吗?能接住我的‘惊涛骇浪掌’不?”
她的小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跃跃欲试。
李大嘴系着油腻的围裙,拎着把大勺就从厨房冲了出来。
嘴里还嚷嚷着:“谁?谁来了?要点啥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没有我李秀莲做不出来的……”
话没说完,看清门口的人,那嗓门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后半句变成了小声嘟囔:“……只要给够银子。”
莫小贝像只灵巧的小鹿,从后院嗖地窜了进来。
嘴里还叼着半根冰糖葫芦,含糊不清地嚷嚷:“小郭姐姐!是不是又来了什么好玩的人?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灵活地挤到郭芙蓉身边,踮起脚张望。
邢育森和燕小六这对活宝捕快搭档,几乎是踩着点冲进了客栈。
邢育森一手按着腰刀,一手习惯性地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须。
绿豆小眼精光四射,迅速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周生辰身上。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亲娘哎,这气派……非富即贵啊!影响仕途……呃不是,是影响我老邢结交贵人的机会啊!”
他琢磨着怎么能蹭点好处。
燕小六则被那炫目的全息投影光幕吸引。
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唢呐:“额滴个亲娘舅姥爷!这……这是啥仙法?太神了!”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吹一曲表达震撼。
就在这一片七嘴八舌、各怀心思的喧闹中,一个身影快如鬼魅,“嗖”地一下滑跪到了周生辰面前的地板上。
是白展堂。
这位曾经的盗圣、如今的同福跑堂,此刻脸上堆满了谄媚到近乎夸张的笑容。
双手抱拳,对着周生辰就是一顿猛拜,那架势恨不得五体投地:“哎哟喂!祖宗!活祖宗!您老人家可算显灵了!小的白展堂,给您磕头了!”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真要磕头。
周生辰被他这突如其来、滑溜无比的跪拜弄得眉头微蹙。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并不习惯这种过于市侩的热络。
白展堂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周生辰身上那件旧袍子,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里面那身传说中的明光铠:“祖宗!商量个事儿呗?”
“您身上这套……呃,虽然看着旧了点儿,但肯定有您当年的神威加持啊!”
“借小孙孙我穿两天行不?就两天!让小孙孙我也沾沾您的光,体验一把当绝世名将、迷倒万千少女的感觉!”
“保证给您保管得妥妥帖帖,连个线头儿都不带掉的!”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周生辰的鞋面上了。
佟湘玉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抽。
叉着腰,又气又急地压低声音吼:“展堂!额滴个神啊!你给额起来!丢死人咧!”
“人家将军刚来,你就要扒人家衣裳?!额滴个亲娘哎,这影响仕途……不是,这影响咱们客栈的声誉啊!”
她急得直跺脚。
光幕上的弹幕瞬间被一片【哈哈哈】和【老白不愧是你】刷屏。
中间夹杂着【白祖宗太拼了!】
【将军: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掌柜的:心累】。
周生辰看着眼前这个滑跪在地、眼神热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男子。
又扫过周围那一张张表情各异、充满好奇与探究的面孔。
最后目光落在那片悬浮空中、闪烁着无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文字符号的光幕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他都见识过。
但眼前这一切,比最诡异的军阵还要令人无所适从。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问出了踏入这个奇异之地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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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是何所在?”
“诸位……又是何人?”
“此物……”他抬起手,指向那光芒流转、文字跳跃不休的全息投影。
“……又是何妖法幻术?”
他深邃的眼底,除了困惑,更深的是一种被抽离了熟悉世界根基的孤绝与疏离。
那些弹幕上滚动的“将军”、“抱抱”、“泪目”,对他而言,无异于天书鬼语。
夜深沉。
白蜡树巨大的树冠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将清冷的月光切割成细碎的银箔,洒在同福客栈寂静的后院里。
白日里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宁静。
周生辰独自一人坐在后院角落那条冰冷的石凳上,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青铜雕像。
白日里那件洗得发旧的靛青常服,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单薄,仿佛承载不动他身体里那份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孤寂。
他微微垂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上。
那双手,曾经紧握长槊,号令千军。
也曾执笔批阅军报,力透纸背。
而此刻,他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样来自千年之后、冰冷而沉重的物件——晏辰傍晚时塞给他“防身”的那把黑色手枪。
金属的枪身泛着幽暗的光泽,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精确而冷酷的死亡气息。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缓缓拂过枪身流畅的线条。
感受着那冰冷金属下蕴含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毁灭力量。
指腹轻轻搭上扳机护圈,又触电般地移开。
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疙瘩,竟能轻易夺人性命于百步之外?
它比最快的强弓劲弩更致命?
比最锋利的环首刀更令人胆寒?
“若当年……有此物……” 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眼前不由自主地翻涌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漫天箭雨倾泻而下,如蝗虫蔽日。
坚固的城门在沉重的冲车撞击下呻吟着碎裂。
将士们穿着沉重的铁甲,在泥泞和血泊中舍生忘死地搏杀,每一次冲锋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
还有金銮殿上,那些藏在冠冕堂皇言辞背后的冰冷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无声地割裂信任与忠诚。
若有此物……若有此物……是否能更快地结束那些无休止的杀戮?
是否能护住更多跟随他浴血奋战的袍泽?
是否能……改变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近乎虚妄的渴盼。
“将军,夜深露重,石凳寒凉,对关节不好哦。”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清朗男声自身后响起。
打破了夜的沉寂,也打断了周生辰那沉溺于血火记忆的思绪。
周生辰身体瞬间绷紧,握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猛地回头。
生辰残余的悲怆瞬间被凌厉的警惕取代。
只见晏辰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他那件造型奇特的工装裤口袋里,姿态闲适。
阿楚则像只慵懒的猫,斜斜地倚在通往后厨的门框边。
手里还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袅袅白气升腾,模糊了她脸上促狭的笑意。
晏辰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周生辰紧握着手枪的手上,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他迈步上前,动作快得让周生辰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都只觉眼前一花。
下一秒,手腕一麻,掌心一空,那冰冷的金属造物已落入晏辰手中。
“嚯,保养得不错,手感冰凉丝滑,将军盘得挺顺手嘛。”晏辰掂量着那把枪,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评一件新奇的玩具,甚至用了个盘手串的“盘”字。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枪身,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咔哒一声轻响,弹匣被利落地卸下,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子弹。
他晃了晃空弹匣,对着月光看了看。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弹匣推回原位,发出清脆的金属咬合声。
“这玩意儿,”晏辰将枪在指尖转了个潇洒的花样,最后稳稳握住,枪口指向地面。
他抬起头,看向周生辰,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月光下却显得格外幽深锐利。
“搁我们那儿,叫‘规则改写器’。甭管对面是金盔金甲的猛将兄,还是穿着龙袍坐龙椅的,只要距离够近,手够稳,心够狠,‘砰’!世界清静了。”
他模仿着开枪的声音,嘴角咧开一个痞气的弧度。
阿楚啜了一口杯中的热饮,大概是某种奶制品,满足地眯起眼。
接着晏辰的话头,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糯软,却字字清晰:“是呀将军,我们那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
“什么绝世武功,在它面前都得缩着脖子当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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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了歪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所以呀,您刚才是不是在想,要是当年您麾下的北陈铁骑,每人怀里都揣着这么一把‘小宝贝’,那什么金荣的叛军,什么狗屁朝廷的猜忌,统统都是渣渣灰?”
“一路平推过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改写历史,易如反掌?”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周生辰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妄念。
周生辰的呼吸猛地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