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菜刀钉在账本上时,吕秀才正对着油灯拨算盘。
灯花噼啪爆着,映得账本上的字迹忽明忽暗,指尖刚算出的盈亏数字还没来得及落笔。
刀柄缠着褪色红布,红布磨得发亮,刀刃沾着干涸的酱色污渍——那是前几日李大嘴炖肘子溅上的,早已板结发硬。
菜刀颤巍巍插在“欠西门吹雪三两银”那行字上,纸张被劈得外翻,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
“哪个天杀的往老娘账本上插刀!”佟湘玉的尖叫声从账房直冲出来,发髻都散了半边,手里还攥着刚对账的算盘。
白展堂的手指还停在葵花点穴手的起势,指尖刚凝起的气流瞬间散了。
他脸上还挂着偷闲时的散漫,此刻僵成石雕,眼神里满是猝不及防的惊愕。
郭芙蓉的惊堂木本想拍在桌上造势,却失了准头,结结实实拍在了自己大拇指上。
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撑着没掉下来,还想装作无事发生。
李大嘴举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锅铲上还挂着没洗干净的菜叶,脸上沾着面粉。
莫小贝手里的糖葫芦没抓稳,滚到桌底,红果摔得裂开,糖浆粘在青砖上。
唯有吕秀才,依旧保持着算账的姿势,缓缓摘下耳边溅到的木屑。
他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对着刀柄上系着的小纸条,一字一顿念道:“明日午时,取尔等记忆。”
客栈里瞬间静得能听见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连窗外的虫鸣都戛然而止。
次日午时,太阳白晃晃照着七侠镇,晒得石板路发烫,空气里浮着一层热浪。
同福客栈大门紧闭,门板后挤着六张脸,透过门缝紧张地向外张望。
“来了。”白展堂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街尽头走来个青衣人,青衫下摆扫过青石板路,悄无声息。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敲得人心里发紧,却又像瞬间就到了眼前。
那人背着个巨大的葫芦,葫芦身刻满扭曲的符文,阳光下泛着不祥的紫光,顺着符文流转,像有活物在里面蠕动。
“额的神呀,”佟湘玉攥紧手里的手帕,帕子都快被捏出水来,“这打扮不像武林中人,倒像跳大神的。”
青衣人在客栈门前站定,葫芦比他整个人还高出一截,稳稳立在地上。
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声音温和得与他的装扮格格不入:“收债的。”
郭芙蓉一把拉开门,双掌微提,摆出戒备姿势:“收什么债?我们欠你多少钱?拿账本出来对对!”
“不是钱债,”青衣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神却深不见底,“是记忆债。”
他解下背上的葫芦,葫芦口对准众人,一股淡淡的白雾从中飘出:“三十年前,白三娘在我这里当了一盏记忆,换她儿子活命。如今连本带利,该还了。”
白展堂脸色瞬间煞白,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声音发颤:“你胡说!我娘怎么会……”
“你七岁那年是不是掉进村东头的冰窟窿?”青衣人慢条斯理地打断他,语气笃定,“捞上来时都没了气息,怎么第二天就醒过来了?”
他顿了顿,葫芦里的紫光更盛:“你娘用你童年最甜的记忆,换了你一条命。”
葫芦突然嗡嗡作响,泛起朦胧白光,白光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在笑,脆生生的,裹着雪后的寒气,还有糖葫芦甜得发腻的香气:“娘,糖葫芦好甜……”
白展堂踉跄着后退,眼眶瞬间红了,那是他早已模糊的童年,此刻却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青衣人又转向佟湘玉,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佟掌柜,你十六岁那年是不是发过一场高烧,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不等佟湘玉回应,继续说道:“你爹用你抗拒定亲的记忆,换你退烧保命。”
葫芦里传出少女的啜泣声,带着倔强和委屈:“我不嫁那个纨绔子弟,死也不嫁……”
佟湘玉扶住门框,脸色比身上的素色围裙还白,指尖冰凉,那段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突然在脑海里闪回。
“至于你,吕轻侯,”青衣人目光转向秀才,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你三岁能背《论语》,五岁通读《史记》,过目不忘,被誉为神童,如今呢?”
他轻轻摇头:“你爹当年身患重病,用你身上一点文曲星的灵气,换了他多活三年。”
葫芦里传出稚嫩的诵书声,字正腔圆,带着孩童的认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吕秀才浑身发抖,像被人抽走了骨头,瘫坐在门槛上,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地上。
李大嘴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扯淡!全是扯淡!老子就不信这邪!”
他挥舞着手里的锅铲,朝着青衣人冲过去:“看老子不把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拍扁!”
青衣人轻轻抬手,指尖射出一道白光,正中李大嘴胸口。
小主,
李大嘴瞬间定格在原地,双腿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只有眼珠能转,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话。
“别费劲了,”青衣人收回手,语气平淡,“记忆我今天必须收走。”
他话锋一转,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不过嘛,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今晚子时,我会在客栈设下‘记忆迷宫’。”他环视众人,“你们若能走出来,所有债务一笔勾销。若走不出,就永远困在自己的记忆里,永世不得脱身。”
他放下葫芦,葫芦稳稳立在客栈门口,像一尊诡异的图腾。
青衣人转身离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通往地狱的路,渐渐消失在街尾。
夜幕降临,同福客栈像一口倒扣的棺材,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
灯笼里的火光微弱,在风中摇曳,照得墙壁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平添几分阴森。
“跟他拼了!”郭芙蓉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起来,“我就不信他的妖法能敌得过我的排山倒海……”
“排个屁!”李大嘴哭丧着脸,依旧保持着被定住的姿势,“你没看见他定老子跟定小鸡崽儿似的?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吕秀才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声音还在发抖,但眼神异常坚定:“我们去。”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满脸诧异。
“我们必须去,”秀才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没有了记忆,我们还是我们吗?”
他看向白展堂:“白展堂没有了童年的甜,没有了娘的牵挂,还会是现在这个重情重义的盗圣吗?”
又转向佟湘玉:“掌柜的没有了那段抗拒定亲的哭,没有了对自由的渴望,还会是现在这个精明又心软的佟湘玉吗?”
最后看向自己:“我……我若连为什么读书、什么是风骨都忘了,还配叫吕轻侯吗?还配站在芙蓉身边吗?”
莫小贝攥着衣角,小声说:“可我没什么可失去的记忆啊,我记得爹娘,记得师兄,记得你们……”
话音刚落,门口的葫芦突然发出红光,里面传出小女孩的尖叫,带着恐惧和抗拒:“放开我!我不要学武功!我要回家!”
莫小贝愣住了,那是她初来同福客栈时,被师兄们逼着学衡山派武功的记忆,早已被她藏在心底最深处。
佟湘玉深吸一口气,擦干眼角的湿润,眼神变得果决:“好,我们去。”
她开始分派任务:“展堂,你去准备绳索和火把;芙蓉,你守着大门,警惕外面的动静;大嘴,你去蒸点馒头带上,万一在迷宫里待得久,也好垫垫肚子;小贝,你……你把剩下的糖葫芦都吃完,别浪费,吃饱了才有力气闯关。”
莫小贝眼睛一亮,立刻跑去桌底捡起摔裂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着上面的糖浆。
子时一到,客栈里突然起了雾,白雾从门缝、窗缝里涌进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堂。
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尺,雾里隐约浮现出无数扇门,每扇门都一模一样,漆成暗红色,门把手上挂着不同的铜铃。
青衣人的声音在雾中回荡,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带着空灵的回响:“每人选一扇门,门后是你们最想找回、也最容易失去的记忆。”
“拿到记忆信物,门就会为你们打开。拿不到,就永远留在里面,与记忆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