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冬天,是湿冷的,那寒意不像北方那般凛冽干脆,而是如同无孔不入的阴丝,顺着衣衫的缝隙,贴着皮肤,一点点往骨头里钻。贫民窟的冬天,尤其难熬。
林氏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两个补丁的旧棉袍,将最后几件浆洗好的衣物仔细叠好,放进干净的竹篮里。她的手原本是执笔抚琴、调理香茗的,如今却因常年浸泡在冰冷的皂角水里,变得红肿粗糙,指节处生着暗红色的冻疮。
“阿莹,娘去送衣裳,灶上煨着粥,你看着火,莫要出门。”林氏回头,对坐在窗边小凳上的女儿轻声嘱咐。
莫莹莹抬起头,应了一声:“晓得了,娘亲。”她声音温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糯。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虽不华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她手里正拿着一本借来的《女子国语课本》,借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看得认真。
林氏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欣慰。家道中落,从云端跌入泥泞,这个女儿却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韧性。她没有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反而更加努力地学习,帮衬家务,那双眼眸里,总是清澈而坚定。
拎着竹篮,林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走进了狭窄、潮湿、弥漫着各种复杂气味的巷弄。寒风卷着碎纸和灰尘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篮子抱得更紧了些。这些衣物是给前面街口那家小客栈浆洗的,是她们母女眼下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穿过几条歪歪扭扭的巷子,眼看就要到客栈后门,旁边一条更深的暗巷里,突然传来几声猥琐的调笑和女孩带着哭腔的斥责。
“小娘子,跑什么呀?爷几个看你一个人在这冷风里站着,心疼哩!”
“就是,跟哥哥们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放开我!你们放开!”
林氏脚步一顿。那女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水乡口音,不是本地人。她本不欲多事,自身尚且难保,哪有余力管他人闲事?可那女孩绝望的声音,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
她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条暗巷。
巷子深处,三个穿着流里流气棉袍的男人,正围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身形纤细,穿着一身单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小脸吓得煞白,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瞪着那几个混混,不肯屈服。
“光天化日,你们想做什么!”林氏扬声喝道,尽管心里也打着鼓,但声音尽量保持镇定。
那三个混混一愣,回过头来,见是一个穿着寒酸、面容憔悴的妇人,顿时嗤笑起来。
“哟,又来个多管闲事的婆娘?”
“滚一边去!别碍着爷们的好事!”
其中一个领头的,脸上带着一道疤的混混,眼神凶恶地在林氏身上扫了扫,嘿嘿笑道:“虽然老了点,收拾收拾倒也……”
话没说完,林氏已经将手中的竹篮猛地往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她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仪,尽管衣衫褴褛,却瞬间镇住了那几个混混。
“放肆!”林氏厉声道,“这沪上之地,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宵小横行!我已让人去叫巡捕了,你们若再不滚,待会儿想吃牢饭不成?”
她这话半真半假,纯属虚张声势。但她的气势和笃定的语气,让几个混混有些迟疑。他们欺负落单的弱女子可以,但真惹来巡捕,也是麻烦。
刀疤脸混混眯着眼打量林氏,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个清朗的男声:“怎么回事?聚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林氏心中微微一松。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外面罩着厚呢子大衣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与正气,正是齐啸云。
他今日是代表齐家,给林氏母女送一些过冬的米粮和银钱,刚走到附近就听到巷子里的动静,便立刻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