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晨雾像一层轻纱,还弥漫在大街小巷。孙公公那顶青呢小轿,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活死人医馆的门前。
轿上的铜铃铛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孙公公哈着一口白气,伸手掀开轿帘,手里那根金镶玉的拂尘尖儿,轻轻地点了点门槛,说道:“苏大夫,太后娘娘昨儿个喝了你开的醒神汤,今儿个天没亮就起来了,说是要见你呢。”
苏晚正在药柜前给柜子换防潮用的艾草,听到动静,赶忙转过身来。
她一眼就瞧见孙公公腰间那串明黄流苏,心里明白,这可是太后身边人才有的特殊标记。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药杵上轻轻叩了一下。
昨儿在慈恩庵,太后扇静尘耳光的时候,那股子狠劲儿,可不像是病了三年的人能使出来的。这会儿太后要召见她,恐怕是要跟她掏心窝子,说些真心话了。
“有劳公公了。” 苏晚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身上的靛青围裙,随手搭在药柜的钩子上,“我换身素净的衣裳就来。”
宫道上的青砖被晨露打湿了,湿漉漉的。苏晚跟在孙公公身后,听着自己的绣鞋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 “沙沙” 的细碎声响。
转过永巷那棵百年老槐的时候,她眼角瞥见墙根下有个小太监,正抱着个锦匣匆匆跑过。锦缎的边角都沾上了泥,看样子像是刚从哪个偏殿里急急忙忙收东西出来的。苏晚心里明白,想必是慈恩庵的事儿闹得太大,六宫上下都被惊动了,这会儿都忙着销赃呢。
太后住的咸福宫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那香气闻着让人心里觉着安宁。
苏晚掀起帘子走进殿里,就看见太后正斜倚在软榻上。太后今儿个打扮得很素净,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手腕上戴着的那串老坑翡翠念珠,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太后瞧见苏晚进来,轻轻摆了摆手,那些宫娥们就都退得干干净净,连守在廊下的女官也被支去取参汤了。
“坐近些。” 太后拍了拍身边的绣墩,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哀家昨儿夜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盯着房梁上的雕花,眼睛都看出重影来了。” 她低下头,慢慢捻动着念珠,翡翠珠子在她指节间咕噜噜地滚过,“你救了哀家一命,哀家该跟你说些真话。”
苏晚依言坐定,这才发现太后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像晨露一样的水光。
她还记得昨儿在慈恩庵,太后打静尘那巴掌的时候,指甲盖都因为用力泛了青,可这会儿说起话来,倒像个絮絮叨叨的寻常老妇人。
“静尘那丫头,原来不叫静尘。” 太后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缓缓说道,“三十年前,她是先皇的赵美人,生得眉弯弯眼细细的,模样儿可俊了。那时候她见着我,总甜甜地唤我‘姐姐’。我刚入潜邸的时候,不过是个侧妃,她还偷偷塞给我桂花糖蒸栗粉糕,跟我说‘姐姐胃不好,垫垫肚子再去给主母敬茶’。”
苏晚注意到太后的拇指在念珠上突然停住了,那粒珠子的颜色比其他的深一些,看上去像是被眼泪浸过好多年,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后来先皇登基,她卷进了大皇子的事情里。” 太后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努力咽下什么,“大皇子的生母去世得早,她心疼那孩子,就偷了先皇的调兵虎符,想护大皇子周全。结果事情败露后,先皇要赐死她,是我在那儿跪了一整夜,苦苦哀求,才把她的死罪换成了剃度为尼。”
“所以娘娘就把慈恩庵交给她管。” 苏晚接过话茬说道,“您相信她重情重义,就任由她在庵里供奉那些旧人的牌位。”
“是啊。” 太后突然笑了,这一笑,眼角的泪都跟着晃了出来,“哀家想着,她在庵里吃斋念佛,总比在宫里跟人争风吃醋强。谁能想到…… 她收了李承泽的银子,还往哀家的参汤里加了慢性毒药。” 太后紧紧攥着念珠,翡翠珠子把掌心都硌得发红了,“昨儿你说那药叫‘百日痴’,吃满一百天就会傻得连人都认不得了。她可真够狠的,连哀家痴傻的日子都给算计得明明白白。”
苏晚垂下眼眸,默默想着。
她昨儿在慈恩庵密室里看到的那半墙牌位,原来是赵婉儿给当年大皇子那一党立的。那些牌位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看上去竟比太后的长生牌位还要新些。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静尘心里一直都没放下当年的恩怨。
“娘娘重旧情,没想到反倒成了别人利用的破绽。” 苏晚轻声说道,“如今陛下要彻查后宫,您要是能帮忙理清那些错综复杂的旧账,既能断掉有心人拿捏您的把柄,也能让陛下少些后顾之忧。”
太后抬起眼睛,目光就像擦去锈迹的青铜镜,一下子清明起来:“你是说…… 哀家应该主动把六宫的用度册子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