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海上忽闻潮信来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6188 字 9天前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姜无量,姜无华当然明白故事的结局。

他只是归厨刀于鞘,收眉刀于袖,正一正衣冠,拍了拍江汝默横伸的胳膊,柔声道:“江相。从今往后,我当亲临风雨。”

江汝默终于放手。

久别多年的两兄弟,在庭中相见。

姜无量淡看风云。

姜无华步步往前。

“皇兄。”他终于站定了,开口却道:“好久不见,你有些失礼——今当以‘陛下’称朕。”

姜无量抬起手来。

惊得晏平眼皮都是一跳。

但祂却只是将这只手比在腰间。

“回想当年我从决明岛回来,你才这么高,围着我转,说将来要和兄长一样扬威海外,说要做兄长的大将军……”

青石太子看着长乐太子,脸上是温暖的笑:“无华,犹记否?当年的心情,还作数吗?”

姜无华却不笑,只是平静地道:“皇兄递的台阶很漂亮,可是朕五体不勤,走不上去——”

他问:“当年父皇披创而归,在殿上昏迷,你泪流满面,伏在地上为父皇祈永寿……那份心情,今天还在吗?”

姜无量眸色黯然,片刻后才道:“其实是在的。”

“所以呢?”姜无华问。

“我与父皇道路见歧,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姜无量看着自己的弟弟:“此生以六合为路,以极乐为愿……纵弃永恒,不能舍此志。”

“以六合为路?”姜无华掸了掸衣角:“朕依稀记得,四十多年前,兄长就已经被废为庶民。朕都不该称你皇兄,你恐怕够不上这个‘姜’姓。”

他问:“这天子大宝,你又何来的资格染指?”

姜无量轻轻一叹:“我跟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愿许长乐为皇太弟。”

祂语气认真,很见诚恳:“若我能六合匡一,你亦是永世亲王。若我六合失败,百年后以身祀国,社稷交于你手……在我离开之前,会尽力为你铺平道路,就像父皇所做的那样。”

“你还不明白吗?”姜无华问。

姜无量看着他。

长乐太子道:“父皇若有言,我做什么都可以。父皇若无言,你说什么都不行。”

他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性子,现在却伸手指着面前的阿弥陀佛,用食指敲击不朽佛主的胸膛,敲出轰砸大地的闷响:“姜无量你记住——江山百代,社稷万年。这大齐皇室,朕,才是正朔!”

“姜无华你放肆!!!”旁边的不动明王终于不能再忍耐。

姜无华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姜无量报以轻蔑的一瞥,双手张开,以示拥抱一切的胸怀:“杀了朕吧!”

他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弑君。当手熟耳。”

“姜无华!”管东禅大喝:“先君指手画脚,乃至提刀挥剑,都是理所当然。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你自幼养在深宫,生来荣华富贵,不曾为国家拓寸土,不曾为天下流血汗。这天下是你的吗?”

他怒火炽烈:“我们在前线厮杀的时候,你在哪里?东域乱战,天下举火,我和佛主死守狭山一条道,鲜血填壑为河,使天下称‘抱龙’,是今日抱龙郡!那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朕有资格。”姜无华却很平静:“朕的资格正是先君给的。”

“我看殿下是看不清形势!”管东禅握住戒刀,语气森然:“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长乐宫难道只有殿下一人吗?”

“好个不动明王!”

姜无华冷笑:“朕之妻也,昔日长乐太子妃,今日大齐皇后宋宁儿。朕之母也,昔日大齐皇后,今日大齐皇太后!朕之大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朕之小家,方寸之内,唯此数人。”

“你便都杀了吧!”

“杀得天下无有不服者,杀得长乐宫中无人烟。姜无量的位子自然就坐稳了。”

“古来成王败寇,国鼎之争从来残酷。”

“朕从来就没有侥幸的打算!”

姜无量抬手一拦,已经准备为自己安个暴躁嗜杀之名声的管东禅,便熄灭了业火,沉默退下。

他心中实有千言,古往今来王朝之祸,莫非二主。

他管东禅可以不是个东西,可以愚蠢,暴躁,大逆不道,可以一怒之下杀了姜无华,屠了长乐宫。可以承受责罚,承担骂名,甚至愿意斩首以还先君……

国家不能留下这样的祸患。

但佛主已经表明态度,他就只能沉默。

“无华。”姜无量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相较于其他没有见过面的兄弟姐妹,祂跟姜无华是真正相处过的。

那时候祂的东宫位置岿然不动,姜无华也天真质朴。虽非一母同胞,却也算得相亲。

时光终于把少年变成了大人,而权力垒起的高墙,称之为“深宫”。

他们变得如此遥远。

姜无华惨然一笑:“是朕要如此吗?”

他看着这位神通盖世的兄长:“每年前皇后的祭日,无忧都会去青石宫看你。”

“每年重玄明图的祭日,定远侯都会回秋阳郡。”

“前皇后选了一个好日子。你也选了一个好日子。”

“便在今日吧!朕继先君而去。”

“抹掉朕的一切!”

“朕的祭日……不要有人祭奠。朕死后,不要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

殷皇后选择在何皇后入主后宫的那一天死去,未尝不是一种惨烈的报复,也引来何皇后永远的记恨。

姜无华从前都觉得是母后过于计较。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胜利者的从容——那么多年,他毕竟坐稳东宫。

他施施然在长乐宫里洗手作羹汤,理所当然能够予冰冷的青石宫以怜悯。

当他成为失败者,连所向无敌的父皇都战败,他这个名正言顺即位的君王也顷刻成为阶下囚……

锦绣宏图成荒草,那些怨意与嫉恨,才在荒芜的内心蔓延。

他当然恨姜无量为什么要从青石宫里走出来,为什么不早早死在青石宫!

他想姜无量一定也很恨他。

恨他夺了祂的太子之位,恨他的母亲,害死了祂的母亲。

“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孩儿,忤逆父皇。她的离开跟你没有关系,你的母后那些作为,也很难算得上影响。”

姜无量伸手解下姜无华的腰间厨刀,指间眉刀,又为他理了理衣襟:“你既然不愿意,那以后就禁足在长乐宫。何太后想来也不愿意见我,早晚请安,徒然见厌,我就不唱这场面戏了……便将她送到长乐宫,与你作伴。”

姜无华站定在那里,任由姜无量收来拾去。只道:“朕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以你为正统。”

“你还记得阳国吗?”姜无量问。

“那是晏相的政绩,定远侯的武勋。”姜无华说。

“阳玄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姜无量说到这里就停住,转道:“我想,一个皇朝的正统与否,或许不在香火宗庙。”

“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变得更好,我就是正统。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衰败,我就是篡逆。”

“如果可以,我希望父皇活着,看我实现理想。”

祂拍了拍姜无华的肩膀,自往外走:“你替父皇看着吧。”

……

……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御驾亲临的第三个地方,是望海台。

日头已经升起,不闻昔日亡魂的哭声。

大齐统一近海的武勋,荡漾在蔚蓝色的光晕里。

在这里还有一尊夜游神的分身,日夜提灯,巡行于此,如同它还是枯荣院遗址时。

却在这个没有霜雾的清晨,无声地离开了。

很多人都在身后叫他,但他并没有理会。

说起来望海台下便是打更人的衙门,堂皇大气的高台,底座开了一扇暗门。

最初打更人的衙门是另有去处的,但因为打更人首领常年巡灯于此,打更人的集会便也常在枯荣院旧址进行,久而久之,成了定例。

待得韩令接掌打更人,他直接跟阮泅商量,就在望海台这里新建衙门。

自那以后便有了“东台”的说法,与“北衙”并称。

韩令就定坐在堂中,看大门紧闭,听门外渐有人声。

这当然是一种屈辱。

他的职责所在,他却不能履行。

不过天下受辱者不独是他。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当初也是这么被人定在衙中,坐视一切发生。

门推开时,他眯缝着眼睛,看到光线投进来,在门口勾勒出青石太子的身形。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但他当然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还有这个温暖的眼神。

“韩公公。”姜无量先开口。

“殿下。”韩令也温声:“老奴身不自由,请恕不能全礼。”

姜无量的眸光落到他身上,由枯荣旧怨加于其身的禁锢,便悄然被解开。

“见谅。望海台位置关键,昨夜天变,事起突然,不能妥善对待大家……”

姜无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韩令担忧地看着祂:“您生病了。”

姜无量叹息一声:“朕得了不会好的病。”

韩令温缓地道:“国事艰难,殿下万请珍重身体。”

姜无量看着他:“朕今来此,是有要务托付于公公——”

“殿下。”韩令轻声打断了祂:“我爱戴您,因为您是陛下的爱子,他最信任、最看重的长子……老奴忠君而及皇嗣。”

“韩公公的忠心,朕自是知晓。”姜无量缓声道:“现在国家有事——”

韩令再一次将他打断,那眼神带着一种哀哀的期盼:“陛下已经宾天了吗?”

姜无量微垂佛眸:“朕罪孽深重。”

“在东华阁?”韩令问。

“事起于东华阁,结束于冥土白骨神宫。”姜无量说。

“那里老奴没有去过……”韩令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东华阁的方向,大礼拜倒。

伏地,叩首,合掌。

如是者三。

拜完之后,他在地上跪坐,反手就是一掌,自覆面门——

用力之巨,面骨当场塌陷,鲜血鼓破耳膜而出,如同喷泉!

一层佛光包裹着他,定住他消散的生机。

姜无量半跪在地上,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竟有哀声:“韩公公,这是为何啊?即便不愿从朕,也可觅一良地,颐养天年,朕……从未想过杀你。”

整个面门都塌陷了的韩令,瞧着十分狰狞,但他咧着嘴,却是笑了:“殿下……天下革鼎,不杀以示仁,我岂能让您有仁君之名?”

姜无量一时沉默。

祂身怀无量寿,可以让他死不了。

可救活他,才是真正的杀死他。

……

……

青石宫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姜无忧倒提方天鬼神戟,在门口站了很久。

她的兄长在她身前,她的父皇在她身后。

这一路走来如此勤修武艺,就是为了以武止戈,免于至亲相杀——

她明白这是一道多么难解的题,无论父皇还是长兄,都是她一生难越的高峰,遑论在这种层次的争杀里“解斗”。

诸天万界大概没有人可以做到。

她明白华英宫里挥洒的汗水或许只是一场无用的远梦,哪怕今天已经自开道武,也只是有开口的资格。

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童年光景,她太怀念。

父皇求六合天子,大兄求众生极乐,如果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她为什么不能实现自己的幻念?

母亲说过,等大兄回来,就给她做桂花糕。

那一年她没有等到桂花落下,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亲人。

只有武嬷嬷牵着她的手,问她,你要不要练武,怕不怕吃苦,想不想见大兄,想不想母亲……想不想看到父亲,无忧大笑。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的流逝,看着临淄城从黑夜到白天。

她感到悲伤。

悲伤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还不够强大。

她只能以自身性命为门槛,以此阻隔大兄的理想,成为那一扇父子之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