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姜青羊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7990 字 9天前

他又道:“毕竟超脱在算外。”

他经常给姜望解释,但今天的解释同过往所有都不同。

最后一缕天风,吹落了帐帘。

帅帐之中无声音。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重玄胜才缓缓地坐下来。

他太胖了,坐下来很是吃力。

躺在地上晕过去的曹皆,这时怔然如久睡方醒,悠悠出声:“博望侯把鲍玄镜逼回临淄,是不是就是为了推动这件事情?”

重玄胜面无表情:“这种从娘胎里种下来的因果,岂是我能推动的?一个阴天子,一个阿弥陀佛,注定只能成就一个。”

“但鲍玄镜的绝境爆发,确实成了这场燎原大火的第一点火星……”曹皆怅声:“他至少是加快了这件事情,也多少牵制了东华阁的注意力。”

重玄胜闭上眼睛,以双手捂面:“他会怨我,但也会体谅我。”

有那么一瞬间,曹皆很想飞起来一拳,打肿这张胖脸。

因为他不能体谅。

哪怕在冷眼和敌意中长大的重玄胜,有足够的理由怨怪青石宫。

但他明白,这一拳轰出去,也只是为自己的悲伤找出口。

根本就是一种逃避。

他顾虑国家大局,要把杀鲍玄镜的权力交还陛下,军神深谋远虑,要给鲍玄镜一个奉献资粮的机会,让临淄那边吃干抹净……

他们何尝没有想过鲍玄镜狗急跳墙的可能呢?

只是他们都不以为意。他们都把已经暴露身份的鲍玄镜,当做砧板上的肉,全看天子想要怎么宰杀。把一个曾经抵达幽冥超脱的存在,当做面团一般揉捏。

在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里,东国早已习惯赢得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以之为火石、点燃那长夜的青石宫,反倒是最尊重鲍玄镜的那一个。

曹皆握紧了拳头,但又闭上了眼睛。

为将者要永远保持清醒,所以他清醒地感知到,这并不是一场梦。

……

……

茫茫宇宙虚空,姜望独行其中。

神霄战场他已经不再回顾,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甚至比人们期待的做得更多。

剑沉猕知本,势撼大赤天,虎伯卿逃,帝魔君死,仙魔君伏地而授命……

此时此刻,他只是怀念。

不是作为荡魔天君,不是竖立白日碑的魁于绝巅者,不是接天海镇长河的那个存在。

而是最初的“姜青羊”。

怀念那个许他为“青羊”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经历了怎样的一段人生。

现在他要往回走。

无星的宇宙是极暗的——

当他竖起一根手指,立在身前。

金色的三昧神火,在指尖绽然如莲开。

其间有一缕豆大的白焰。

焰光摇动之间,显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华光影。

这是烛岁在临淄街头的夜晚,攫取到的一点光亮。作为守护齐国千年的打更人,送予他守护齐国的期待。

是当年离齐之时所获赠。

亦是先君……从未言明的心情!

以之入临淄,如雀归笼。

……

……

今日大朝。

今日大朝在午后。

白石为阶,金玉嵌台,巨大的广场一望茫茫。

天苍苍,旭日流金。

铜铸的号角长有丈余,架在夔牛铸座,仰对天穹。

肌肉虬结的力士,赤裸上身,额头暴起青筋,奏响朝鸣。

嗡……

嗡……

低沉的号角之声,一声声送远。

陆陆续续出现了人影,穿着各式各样的官服,像分工不同的蚂蚁,在烈日下熬煎。

石阶连着广场,广场连着石阶,天下间的贵人,都是追星赶月,才能来到这里。也要翻山越岭,才能走得更前——

人潮的尽头,是巍峨在最高处的那座大殿。

诸色最贵,诸方最尊,谓之……“紫极”。

今天是先君驾崩的日子,国钟九鸣,已告天下。

今天也是新君登基的日子,那些个齐室宗亲、皇宫内侍,早已将易鼎的消息传知朝野。

继位者,昔日废太子……囚居青石宫的姜无量。

先君姜述的嫡长子。

祂太急了些……

竟连一天的孝期都不愿意守!

三品青牌捕神颜敬,攥着手里的令印,咬住了牙关。

先君在时,无日不朝,他虽然不是坐堂的工作,常年在外缉凶,待在临淄的日子都不多……但参与大朝也不止一回。

从来都是浩荡人潮中的微渺一点,这些年只是位置从外围到中央不断地往前。

做捕快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顶点。像郑世郑都尉那样,成为斩雨统帅,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想到郑大帅,他不免抬望。

今时正是斩雨军拱卫京都,先君以其为宿卫,却在宫中被掀翻龙椅!应当论罪而死,还是论功行赏?

但并没有看到郑大帅的身影。

“凡大朝,在京官员悉至。”

泱泱大齐,在京朝臣何止三千数!

往前每一次大朝,他在人群中回望,都见人潮如海,黑压压一片,不得不感慨大齐人才济济。

但今天他发现——

人潮稀疏。

约莫一看,不足三一。

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在新君登基的日子,朝会如此空荡……这都是极其罕见的。

更关键的是,政事堂、兵事堂的大人物们,除朝议大夫宋遥外,竟无一个在场。

前相未来贺喜,今相不曾在朝。

颜敬抿了抿嘴唇,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流。

他又想到今天来上朝的路上——

一路走来,满城的雪。

家家户户都贴挽联,挂白灯笼。

所有的酒楼茶馆,笙歌之地,全都关门闭户。

而他身在北衙,明确知晓,并没有相关的朝廷令旨下发。

也就是说……

临淄万万家戴孝者,都是自愿为先君。

日光太烈,叫他的眼睛如此酸涩。颜敬不得不快走几步,踏进那雄阔的紫极殿中。

满朝文武皆旧故,使人思之如故时!

大齐上卿虞礼阳,正一品。

大齐安乐伯姒成,也算勋贵。

术院主官谓之“大术宗”,也称“院长”,今为陈姓,正二品。

工院主官谓之“大匠师”,今为王姓,从二品。

驭兽坊主官谓之“牧尚书”,也称“坊主”,今为刘姓,从二品……

唯独身材高大的内相霍燕山,换成了面目温和的丘吉;武官之首的位置,站着一位身披光明甲的昂藏武将,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楼兰公,亦即现在的不动明王……还能提醒已是新朝。

在当值黄门的宣礼声中,颜敬慢慢地走进了队列。

在皇帝到来之前,有一个拜请天子的环节。

群臣虽然不如往时多,倒也纷纷躬身,高呼“永寿”。

颜敬站在那里没有动。

用余光扫过,人群中“突兀”的并不少。

也就不显得突兀。

午时。

信香燃尽。

“吉时已到!”典礼官高声示意。

一名执鞭太监走到丹陛中间,执静鞭击地三响,高喝:“鸣——鞭——”

啪!啪!啪!

大殿肃静。偶然的窃语,也都消失。

丘吉手抱拂尘,面向大殿,用悠长而洪亮的声音唱赞:“陛——下——升——殿——”

教坊司奏响庄严的《天龙引》。

但见灿光入殿,蟠龙绕柱,恢弘壮色。

在近侍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大齐帝国的新皇帝,自龙墀走来,一步步走上至高宝座。

在这个过程里,殿中没有声音。

新皇正坐。

祂瞧来确实是明君的相貌,五官堂皇俊朗,不输先帝,比先帝少了两分威严,多了一种亲和感。

丘吉往前一步,高声宣唱:“班——齐——”

按理到这个时候,典礼官就该站出来致以正式的贺词,而后丘吉作为司礼监太监,引导群臣鞠躬行礼。

但皇帝却在这时略抬其手,止住了典礼官,笑问:“果真班齐?”

丘吉躬身道:“启禀陛下——心向国家的栋梁,已然到齐,尽都列班。”

新皇摆了摆手:“内相此言谬矣!不是不来朝会,就不心向国家。炎炎盛夏,难免困乏,起不来床,是情有可原——若非今日是朕的登基典礼,赖不得床,朕也要多睡一阵。”

丘吉敬声:“陛下圣明。”

朝议大夫宋遥十分严肃:“朝廷自有制度,新朝大典失期,诚可军法论处!以儆效尤!”

“宋大夫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朕也受教。”

新皇慢慢地道:“不过今日毕竟是朕的登基大典,主人家自己不见怪的话……倒也不必那么较真。”

“这样,罚酒一杯!”

祂笑道:“今日当至未至者,都罚一杯酒。必要一口饮尽,不得金樽养鱼。这事儿丘吉亲自去办,要严格。”

祂在御座之上,俯视殿上诸臣,只觉茫茫各异,真乃有福众生。

“至于今日当至而至者,与朕共飨大宴!”

“你们有口福。朕往沧海取了一条真龙,佐以仙酒神花,着尚膳监炮制。朝会之后,当与天下共醉!”

颜敬清楚地听到,殿内群臣,呼吸声都为一窒。而后是轰隆的“永寿”呼声。

新皇坐在那里,很有模样地抬手按止。

顺便将典礼官手中的贺词召来,瞥了几眼:“这是谁写的?”

祂笑着说:“比叶总督的文章差远了。”

典礼官面色煞白,慌张道:“朝中名士尔奉明也。”

新皇扬了扬头,越看这篇文字越皱眉头,叹道:“恨不能见龙宫苑啊。”

虞礼阳怀袖而立,眼睛半睁不睁。他倒是挺好奇,这位青史独一份的“佛帝”,打算怎么对叶恨水。

叶恨水的“龙宫苑”文风,“章台柳”字体,是天下一绝,常为天子作青词。当初也是他作为天子的文坛之刀,将佛教舆论斩得七零八落。可以说枯荣院覆灭之始,正是叶恨水的那一篇《泥塑佛论》。

丘吉适时道:“近海总督称病未朝。”

新皇摆了摆手:“近海事繁,莫要烦他。”

说着,祂忽然看向虞礼阳:“虞上卿文采风流,不知可有动笔的心情?”

饶是虞礼阳身为绝巅,也为这敏锐的感知所惊。他可不曾抬望一眼,只是稍稍多了一分关注……

“臣文漏词疏,难堪——”

他话说到一半,新皇就笑道:“朕观虞上卿的修行,似有几处碍难,像是走了偏路。大朝之后,咱们君臣对论,互相磋磨一下可好?”

虞礼阳略想了想,终有三分认真:“臣有一言问天子——陛下方才说‘天下共饮’……您乃极乐世界之主,西方上尊,释家阿弥陀佛。佛不忌酒么?还是说,戒律只为信众戒?”

殿中一时肃然,俱都提神。

整个紫极殿中,也只有位置超然的虞上卿可以这么问。

他问的是酒戒,实则是问,今上是否要使天下奉佛!

“朕以为是什么问题!”新皇笑道:“戒律只是一种修行的手段,绝不该作为规束国民的教条,我大齐自有国法,论什么戒律!”

“至于朕,佛是一种境界,并非一种束缚。”

“至于天下,众生不必奉佛,信仰一凭自愿,朕要建立一个众生平等的国家,僧侣也只是众生之一——僧道何拘啊?”

“虞爱卿,你尽管赏花。安乐伯你尽管声色!此心安处是吾境,朕不会建立佛国,不会让佛字成为百姓的束缚,那本身是一种邪道,非佛也。”

“壮哉我大齐天子!”安乐伯鼓舞欢欣。

虞礼阳躬身而礼:“能与陛下交流修行,是臣的荣幸。”

“对了——”新皇又问丘吉:“还有谁称病?”

丘吉小心地道:“江相,易大夫,谢大夫,温大夫,李元帅,定远侯……”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皇帝却始终微笑,最后叹息一声:“此皆国柱也!他们肯称病,已是给了朕莫大的宽容!”

“陛下!”明王管东禅大步而前,声若洪钟,震得殿内都是一惊。

他手按戒刀,止不住的杀气腾腾:“那些得了病的,发了瘟的,您大人大量都可以体谅。那些一声不吭也就不来的呢?泱泱大齐,帝都朝会,不朝天子,是何居心?在其府者裂其府,在其家者裂其家,想要分裂社稷吗?”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

他半跪下来:“臣请带兵杀之!”

颜敬心下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