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声的宣示已经叫人们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为何而……回来。
靠得近的已见他的孝额,离得远的看到他缠白的手臂。更远一些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曾为青羊镇男,青羊子,累爵武安侯,临淄城是我永远的家。”
“废太子姜无量发起叛乱,于昨夜弑君夺鼎,今高踞紫极殿,在天子祭日,堂皇为登基大典!”
他没有说别的话,他说不了别的话。
只振臂而呼:“愿与我诛者,右臂缠白!”
右臂缠白……
只此四字,临淄忽翻覆。
人潮一霎白!
无数只手臂高举起来,人们举着缠白的手,如林如森,如潮如海,如同东国永不折落的旗!
“愿从武安侯!”
礼字门守门的卫士们,直接扯下城门口祭君的白幡,拔出长剑裁出条条白布带,彼此帮忙缠于右臂。
一个个地走到姜望身后。
“愿从武安侯!!!”
民声如沸!
而后人海分流。
从临淄礼门到大齐帝国紫极殿,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姜望曾经骑马行街,走这条路谒见天子。
那时想必是春风得意的!
现在他一人一剑,一步一行。
偌大的临淄城,横平竖直数不清的街道,不断地有人走来,像是枯水季的河床,迎来了潮汛。
他前方的人群不断分流,他身后的人群不断聚拢。
他身前身后独有他一人的“空”,像一叶扁舟,飙扬在民心的山洪!
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那一间间挂着白幡的民居里,走出提着菜刀,握着锄头,扛着扁担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
最后三百里临淄城,无数条街道,都填满了名为“齐人”的潮涌!
百川东到海,众流入紫极。
姜无量夺鼎换朝,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把拱卫京都的军队,换成自己人。
驻军于城外的【斩雨】且不说,临淄城的城卫军,是管东禅亲自接手的。
以他的手段,掌军自然不难。但令行禁止容易,要真正上下一心,却非朝夕之功。
北衙司治安事,东台司密谍事。
这两个衙门不足以处理整个临淄城的“动乱”,且北衙都尉正在紫极殿请辞,东台打更人首领新官上任,还在焦头烂额地梳理衙门关系。
唯有城卫军有可能弹压此等民情。
但这些军队一旦开出军营,即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拨。
一拨人岿然伫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站起岗来,目不斜视,眼睁睁看着人潮从面前涌过。
一拨人干脆就汇进了人潮。
只有最后一拨想着改朝换代加官进爵的士卒,咬着牙发着狠开始搬来拒马,设卡截流。
但满城“武安!”之声,震耳欲聋。
在这个时代从军的齐人,谁不怀揣着“白身入齐,紫衣公侯”的英雄美梦?
挡武安侯的路……他们站得都不算稳。
搬着拒马漂来荡去,倒似江上朽枝浮木,不过随波逐流。
“廖九安!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白发老者,忽地一个箭步窜出,一巴掌就扇在了一名按刀立门的城卫军脸上。
生得魁壮的廖九安还没来得及说话。
老爷子又是一巴掌:“崽种!你要造反!?”
“职责所在——”廖九安很委屈。
我都没拦你们!我都假装看不见了!还要怎么样?!
“职责你大娘!”
“当年我随天子南征,割了两个夏贼,攒下你身上这副甲。”
“你这狗崽子要是穿不好,脱下来还给老子!”
老爷子提着菜刀,气得手都在抖:“武安侯都回来了,你不拿着刀跟着他讨逆,你哪里带了种!”
七十九年元凤,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
可以说今天齐国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先君的光耀下经历人生。
对于这样一位托举帝国为霸国的皇帝,他们所寄托的情感之深重,累加于岁月,也只有岁月能涤荡。
哪怕那位废太子,曾经确实是“圣太子”,也确实是姜姓皇族,是先君的亲子。与之放于天平的两端,根本不会有对等的衡量。
新皇欲德加天下,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
临淄城里掩面而哭悲先君的人,只缺一个理由,只差一个呼声。
他们害怕的并非新君,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怕自己的行为并不正义,忤逆了先君遗愿,让那位长君不得瞑目。
先君是绝代雄主,武安是盖世英雄。其于齐国享有的巨大威望,终究呼啸于时光。
便于此刻……
天下缟素!
紫极殿中,泱泱君臣,当然都见得这一霎白。
新君抚朝,卓有成效。
抚不朝之臣,受刺君之剑,笑脸迎唾,藏威舍德——
可祂事实上存在的超脱武力,令祂不必激烈,已叫天下惴惴。
祂轻描淡写化解了旧朝的反抗,并且做好了长期应对的准备。祂必然会赢得这场关于臣心民心的拉锯战争,这一点无论是祂的支持者,还是祂的反对者,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逝者已矣,再高的德望都会被时光消磨,新皇却左右着所有臣民的人生,占据现在和未来。
可剑已悬门。
姜青羊已经戴孝提剑而至。
民意是今日的东都大潮,狠狠地拍在了新君的丹陛前!
未来……还会来吗?
紫极殿里拜君者,面面相觑不知言。
如果是在朝会之前,殿中有不少人,大约都会立即右臂缠白,随武安侯赴殿。
偏偏他们已经面对面地接触过新君,初步了解新君的理念,见证新君的手腕和仁德,看到国家在这个皇帝手中,的确有走向更好的可能。
忠于先君?忠于皇权?还是……忠于国家的现在和未来。
可谁才真正代表国家的未来,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呢?
紫极殿里汇聚的,都是这个帝国层层筛选出来的最聪明的那一群人。可是对于齐国的未来,大家有相近的茫然。
管东禅早就受够了朝堂的气氛。
大家对新君的怀疑,试探,抗拒,乃至仇恨。
是他能够理解,但又倍感屈辱的。
朝野称颂圣太子,人人翘首盼仁君,那时代竟然已经过去。
四十四年的时光,将属于圣太子的一切痕迹,都雨打风吹去。
他管东禅也曾享受巨大威望,被倚为国柱,现在是个人都要拔剑对他——今天上朝路上,有几个言官对他吐痰。
他最终只是将人拿下,没有施以刑刀。
新君示仁以天下,他纵有明王业火,金刚手段,也只能视辱不见,阿弥陀佛。
当下不同!
他按刀而出,在这紫极殿里,拜于先君:“四十四年前,不闻朝中有武安。楼兰爵胜于侯,明王需他跪拜!”
“向已离朝,不为齐属。今为逆也,妖言惑众,恨谤君心。”
“臣请提刀,为天下擒此贼!”
他今天请了很多次刀,唯有这一次,是真有出战的心情。说到底,今日紫极殿中,并没有值得他出刀的人。
暌违人间数十载,他今履世,还没有真正酣畅的厮杀一场。
他也耻于以明王戒刀,为自家之血洗。
今日姜望是外人。
龙椅上正坐的皇帝,却只是注视着光镜里的人潮,抬了抬手:“哪有妖言,何来谤声?”
管东禅一时按刀,不知何言。
新皇道:“先君曾给了朕名分,后来又收走——朕以武力夺鼎,得位不正。”
“朕也迫不及待,未足孝期而履极——盖因光阴紧,天下诸强不会给大齐时间。诸天万界俟齐亡,不会给朕时间。”
“今姜望何言其谬?”
“他代表了齐人不屈服的精神。”
“这天下洪声,你听不见么?”
“天下百姓念先君!”
祂怅然看着那人潮,叹息一声:“朕也不能忘。”
“今天他们站在朕的对面,他们就是错的吗?”
“他们只是以为朕是错的。”
“若不是深爱这个国家,若不是爱极了先君,他们怎么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拿着扁担迎刀枪!”
“天下黎民,芸芸众生,各以小家及大家……诚为东国福祉,是先君德业。唯有大齐,如此朝气,唯有东国,如此蓬勃。他们是最好的百姓,只有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生长出真正理想的极乐。”
“郑氏父子悬颅为剑,刺朕以忠。”
“太医令为天下问病。”
“今姜望之所为,更无不同。”
皇帝悠悠道:“明王戒刀,是为天下除外道。莫要沾染义士的血。”
管东禅垂首而敬:“臣心蒙昧,有赖陛下解惑。”
宋遥却出班道:“百姓愚昧,人云亦云。”
“无非今日奉神,明日谤神。他们以为陛下是错的,哪里能够理解陛下的雄图。一个真正的盛世将要降临这个时代,他们却还死守着陈章旧典。”
“陛下怀仁,臣却以为——不刑无以显威,不威无以见德。”
他看着那茫茫的人潮,一时恨铁不成钢:“乌合之众!天下岂以愚心害圣?”
皇帝一拂袖!
“智者不以天下为愚,明者岂言众生皆蠢!宋大夫爱君心切,但不可再妄言。尔为众生故,尔亦在众生中!”
“世间无愚夫,只有自以为智慧的高上者。”
“人心自有一杆秤,现在这杆秤上,朕轻如鸿毛。此非天下之过,是朕还没有证明自己。”
“正确对面的另外一种正确,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理解。”
“先君有言——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既然天下觉得朕是错的,朕就需要给他们一个解释。”
“丘吉——”
新皇慢慢地道:“便宣咱们大齐帝国的武安侯入殿。就让朕,接受他面对面的拷问。”
众皆注目于丘吉。
放眼整个新朝,愿从新君者,多少还是有一些高手在。
但除了明王管东禅,和灵圣王灵咤,谁在姜望面前不是一剑的事?
甚至姜望出现在这里,说明最高天境的决战已有结果。他是带着击败帝魔君、虎伯卿的武勋而来——两位王爷,也都未见得能扛几剑。
直面携恨而来的荡魔天君……
大齐帝国的新任内相,是得了个找死的活儿。
“内臣领旨。”丘吉只是微微躬身,即便奉命而出。
……
当浩浩荡荡的人潮,拍击在紫极殿前。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上,内官之首捧黄轴而下。
执戟的宫卫肃立两列,目不斜视。
一身大宦的红衣,瞧着十分喜庆,契合今日之盛典。
他的表情温和,带着十足的善意。自高而低,步仪合礼。
人潮遽止,止于着紫的姜望身后。
茫茫人海,错杂的白,是名为“民心所向”的长披,覆在临淄,延展于此大齐江山。
锋芒毕露的长相思,终于把这份民心之恨,带到窃据君位的佛陀之前。
姜望抬起头来,与今日的大齐内相对视。
当年他的确劝勉过这位交好的内官,叫其好好努力,早些顶替韩令的位置,做齐国的内相。
没想到丘吉真的做到了。
但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敢来见我。”姜望开了口。
丘吉也看着他:“昔日您只是一个小小的青羊子,修为不过内府,也奉旨拿人,亲往即城,在实力远胜于您的田安平手中,拿回柳啸——在下不敢与您相比,可也要效仿您的勇气,但为君命,则不敢弱其势。”
当年当日彼此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