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半卷经【04】

小世子默默走至桌案,肚子已饿得咕咕叫,抬起冻得红肿的小手,去拿碧碟上的一块水磨糕,一道厉声自背后响起。

“将我们两位主子惹得吃不下饭,世子你倒好胃口。”

掌事宫女瞪了小世子一眼,继而吩咐身侧两位小宫人,“主子都走了,还不撤了饭菜。”

小世子望着冒气的饭菜一道道自卷着风雪的帘子撤去,他方慢慢踱回婕妃为他备下的东厢房。

东厢房内的炭火,熏得人直淌泪,后半宿,炭火燃尽,小世子被冻醒,只好抱着被子蜷在墙角。

眼看着窗花纸愈发透亮,小世子捂着饿得发痛的胃口,爬下床欲去小厨房寻些残羹冷食。

房门猛地被推开,八殿下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进屋后,先被屋内的冷气惹出个冷战,才缩着脖子道:“听闻你昨个未用膳,本殿心疼世子,一大早特意让小厨房给你熬了粥。”

小世子挨进几步,去接对方手中的热粥,方捧至手中,八殿下往里头洒了一把老鼠屎。

“好不容打小太监那要的,这碗粥你若喝下,日后本殿便许你一道用膳。”

小世子盯了掺了老鼠屎的热粥片刻,转身放至墙角小几上。

八殿下冷笑着:“有骨气,本殿看你能饿到什么时候。”

一整日,小世子未吃上一口膳食,井非婕玉宫的下人未唤他去用膳,而是当他坐上膳桌,拿起筷子夹菜时,八殿下便用筷子将他方夹起的菜打掉。

婕妃柔声训斥几句,八殿完全不听,小世子便退出膳桌,回冷冰冰的厢房去。

好在雪后天霁,太阳暖烘烘照了一整天,屋内温度比昨日好上许多,否则只能供半夜的炭,暖不了小世子的后半夜,他又得冻得睡不着。

早上,他尚且缩在被窝里,窗户被猛地敲打几下,门外传来呼喊声。

小世子起身,披上有些脏污的袍子走出门去,十殿下一脸微笑,盯着他看。

“本殿听闻八殿虐待你不给你吃的,本殿仁慈,断不会做出苛待皇家小外甥之事,你随本殿回颜然宫,本殿那有方煮好的红豆圆子。”

小世子拳心抵了抵胃口,本不想应的模样,许是饿极,默了片刻,随上十殿下的脚步。

颜然宫内,颜妃还未醒,十殿下将人领至外厅,指着桌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圆子,“给你的,吃吧。”

言罢,笑着走出门去。

玉碗内挨挨挤挤七八个糯米圆子,井不见老鼠屎,小世子端起瓷勺,舀了一个圆子,方要放入口中,听得窗缝有隐隐闷笑声传来。

“吃了没有,八哥哥他吃了没有,我个头矮瞧不见。”

“要吃了要吃了。”

“待他吃完,我们再告诉他里头放了十弟的尿。”

小世子左耳微动,将那些话听了去,他徐徐放掉手中瓷勺。

门被大力踹开,八殿十殿一道进门,十殿小脸一仰,怒道:“你怎么不吃。”

小世子未说话,只朝门外走去,中途被八殿下钳住袖子,“十殿问你话,你敢不答,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你这个世子只是个称谓而已,阖宫上下,谁将你当世子了,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我们李氏皇家的脸都被你同你那不知检点的公主娘亲丢尽了。去,将那玉盏内的圆子吃干净。”

小世子面无表情,甩开对方的手,仍继续朝门外走。

八殿下占着身高优势,将人抵至墙壁,十殿下强行掰开小世子的嘴,一手舀起一勺圆子往人嘴里送。

小世子低吼一声,一把推开玉盏,十殿下冷不防后退几步,跌至地上,玉盏碎了,他的手按到碎盏,划出一道口子。

十殿立马嚎哭起来。

小世子趁机跑出门外,天眼见着阴下,不久又飘起雪霰,之后越发大起来,成片的鹅毛大雪降下。

他不知跑到何处,脚下一滑,跌到雪地上。

不知是哪个不受宠的后妃的寝殿,阶前无人看守,略显萧索,唯有旁侧木桩上拴一只看门黄狗。

黄狗侧卧,无精打采,是条将去的老狗,爪前的粗碟内搁着半块馒头,瞧上去硬邦邦,上头覆了层霜雪。

小世子一步步挨近,枯白的手抖着,躬身拾起碟内半块馒头,缓缓凑至唇畔,冻得苍白的嘴微翕,张口咬上馒头的一瞬,又停住。

小世子倏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不闻哭声,泪珠却顺着面颊颗颗滑下,砸到雪地上,氤出一个个泪坑。

哭了会,他还是囫囵吞下了馒头,被噎着,捧了几口雪顺下,之后他抱着双肩,望着大雪纷纷扬扬洒在无人的宫道,眸底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解与茫惶。

温禾忍不住靠近,缩在大雪下宫门前,与一条垂垂老矣的黄狗挨在一起的小童儿。

李断,小九九的脸。

小九九与赫连断眉眼极像,还有赫连断对皇家李氏的恨。

那一刻,她断定眼前的小童儿,是赫连断。

儿时的赫连断。

风雪转换了下一副画面。

是三个童儿跪罚皇家祠堂。

外头风缱雪花,呼啸声打门窗缝隙传来,吹得壁墙连枝铜灯上的几簇烛火游来晃去,和着呼呼风声,仿似闹鬼一般。

三个孩子跪至蒲团,哭花了脸,八殿下十殿下哭皱了眉眼,一个劲拿袖子揩泪,小世子虽泪流满颊,面上却无甚表情。

十殿被划破手,领着一堆奴仆追出,欲将小世子追回去胖揍一顿。

小世子见前路来势汹汹一堆宦奴,拔腿便跑,跌跌撞撞过了两个角门,遇上龙撵。

神宗皇帝下龙撵追问缘由,小世子道两位殿下强迫他食掺了尿液的圆子,起初两个小殿下不承认,神宗帝一吼,立马乖乖交代实情。

神宗帝罚两位殿下去跪祠堂。

婕妃颜妃自雪天撑着伞过来说情,颜妃哭得满脸水光,拉着十殿下受伤的手给神宗帝看,小世子便一道被罚跪祠堂。

祠堂内唯设一个牌位,乃虞太祖。

虞太祖乃承虞国开国始皇帝,一生无妃嫔子嗣,后禅帝位于胞弟,崩殂于一株绿颚梅下,死后手中握着一粒朱砂。

那粒朱砂偏邪性,凡靠近者,便恸哭不止,后人称之泪朱砂,被安置宫内祠堂。

神宗皇帝罚跪三位后辈子嗣,是要他们来向虞太祖仙灵请罪。

祠堂阴冷,且里头搁着勾人恸哭的泪朱砂,婕妃颜妃便集聚一众宫妃,跑去皇帝面前求情。

不多时,两位小殿下被接出祠堂,无人管小世子,更无人通报他皇帝赦免两个小殿下,亦赦免了他。

小世子便孤自往祠堂跪着。

牌位前的玉匣内,朱砂泪翼翼生光。

小世子抹掉眼梢的泪,忽觉心口一阵灼烧,玉匣内的朱砂似发出沉闷兽吼声,他吓得后缩几步,朱砂泪的光晕愈发鲜亮,耳边萦绕着说不清的异兽咆哮之音,小世子吓得跑出祠堂。

小世子往后妃的寝宫各住半月,已轮了四宫,未有一个宫妃善待于他。

食得是残羹剩饭,房内烧的是最低等奴才用的霉炭,即便最劣的炭亦不给足,他尝尝后半夜被冻醒,然后抱着用旧的锦被缩至角落,一点一点等天亮,等翌日的太阳。

有的后妃嫌他晦气,不肯同他一道用膳,更不许他进主屋,遥遥瞧见他便拿帕子掩鼻躲远,有些后妃则会做些面子,若见皇帝在侧,便亲热地拉起他的手道一句手怎这般凉,然后取来火笼给他暖身。

自小世子住进后妃寝宫,皇后那里每日都有妃子寻中宫诉苦,道小世子实在不好养,常与宫内小殿下闹矛盾,担心晦气过给小皇子,影响了将来的运道。

皇后乃神宗继后,小世子同她井无血亲,再加上皇帝一直对先皇后念念不忘,常将她同亡后相比,先皇后的骨血她怎会善待,于是皇后便同神宗皇帝商量,辟个荒废的宫苑给小世子独住,点了三个宦官去伺候。

神宗帝念在小世子好歹乃自己的外孙,再是不喜,亦许他同各殿下宗亲子嗣一道入太学院进学。

不料小世子过目不忘,聪慧异常,羞煞阖宫殿下及宗亲后嗣。

小世子所居的清河苑,每日都有殿下去寻茬。

被褥里放虫蛇蝎子,茶壶里放秽物,写好的课业被撕毁烧掉,他已见惯不惯。

清河苑有三个轮值太监,各殿暗中嘱咐,不准善待世子,三个太监亦不给小世子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