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大师,此地本乃内庭司所属,官家重地!汝州瓷作院也!虽说你我皆属皇家,然也有别。此间非你家的寺院。尔等亦非长生,且先退去也。待旨意下来定了长生主事,再行交接可好?”
这话听着是一个商量口气,倒是让人无从答来。却见那觉明又想张嘴,那李蔚便叫了一声:
“左右!”
那手下宋粲家奴亲兵且是个手痒难耐。也不用自家官长叫一声“送客”便是呼喝一声,抬的抬,拎了拎的将那一干僧众推搡了往那瓷作院大门处走去。
那僧众便是不依,一边吵嚷着怨天怼地谩骂,一边却又装了可怜哭着师叔师爷,撒泼耍赖的堆在那草堂门前雪地上不走。
却是为了尊师麽?倒也不是。
如是尊师,且不会在此一月有余,见那济严法师形若枯槁,气若游丝,却不早早备下那火葬的木柴,超度的道场与那济严。却在此哭哭啼啼的胡缠?
佛家所讲,便是尘埃与本身皆为缘,《中阿含经》云“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若因缘别离,便是“虚妄名灭”。
土葬,本不是圆寂高僧的首选。
佛家认为,土葬乃是不甘断尽这世俗之缘。只身火与烟,才是真正的自由超脱。
然,佛教对自由和超脱的参悟却另有精妙。
或是得了不腐金身保得一方平安,或随缘随喜,就地火葬了去,散灰于尘。
不管怎的说,也没有必须回寺内安葬之说。除非是圆寂在寺内。
那济严法师说出“与那虫蚁结缘”之言倒不是气话,实乃是一个“身虽死而使命未结”。
济严法师不愿见他们,却是知道他的这帮徒子徒孙打的一个什么算盘。
若是有心,便是在他坐化六时之后,行了火葬之事且是一个功德一件。亦可遵了济严法师“结缘虫蚁”之言,也算是个圆满。
而这一月之间,只言“接师兄遗骨金身回寺”,而无他言。
若如他们所说,接了济尘遗脱回寺,这禅师便再也不得一个解脱了也。
于这济严法师眼中,大相国寺,早就不是先前那青灯罩纱潜心修佛,禅佛长生而慈悲天下的皇家寺院了。
如今却是“为避世事,依倚佛寺,求作沙门,不修戒律,虽名诵戒,厌倦懈怠,不欲听闻。贡高求名,虚显雅步,以为荣冀,望人供养。”
世人拜佛,许愿、还愿、放生、抄经皆是为己。为避己灾,动则许以重塑金身,扩庙建寺。
如此礼佛,与其说是“拜“佛,不若说是“赂僧”更贴切些个。
若此时,许他们接了师兄的金身回寺,便是落于坏僧之手。
名为“圣物”,实为虚显。名为供养,实则肥己。
而那帮和尚行径亦是印证了此为。
他们看到的不是大德高僧的遗骸,所见者,乃是一尊金装的肉身菩萨,是一颗颗晶莹夺目的身骨舍利。是一个活脱脱的功德箱,是让他们吃穿不愁的香油供奉。若能要得回寺去便是几世的饭碗。
苍蝇若是闻了肉味,莫说是费力驱赶,即便是一只只抓住活活打杀了,换来的也就是个前赴后继。
那重阳听那草堂外众僧聒噪,脸上也是着实的不堪。
本都是参心修道之人,往日还有些敬意,却如今倒是觉得与这帮人同路,且是有些个丢脸。
索性,让那成寻关了门去,挡了那些个聒噪。
正在此时,见那诰命夫人进来。便上前见礼,却要说话,便觉得心乱如麻,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只得叹了一声。
那诰命夫人亦是无语,望重阳蹲了一礼,便转身净了手。
重阳见了,便赶紧燃了三根香,躬身献于那诰命夫人手中,那诰命夫人见重阳躬身,便深蹲了一下道:
“先生使不得。”
说罢,便躬身接过香,双膝跪倒,望那坐化的济严法师拜了三拜,将那香插在香炉内。
双手合十,点于额上,口中喃喃道:
“佛门清净地,难留俗世人。愿法师早日成佛,渡尽世间痴、昧、贪、嗔。”
说罢,便伸手取桴敲击那法磬一下,顿时余音缭绕,久传不息。
那身后的重阳叠手而立,见那诰命夫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却是眼前一个恍惚。
法磬又响,其声绕梁。
见,那满屋的玲琅机关中的生气,又重回着草堂,穿行于那万千的枢机擒纵,令那曲水再度流觞……
恍惚间,天文仪像台下,程之山郎中回身。仿佛见到自己,便惊讶了一下,拱手却无言。
但那眼神之中却是几世交割般的熟识。
那重阳不禁目湿,哭的却不止眼前的济尘、济严,也并非那郎中。
而是这恍若隔世般空空如也的草堂,哭的是那曾经铁线飞篮,珠盘之声相闻的筹算大厅,和那机括万千的天炉。
看罢,且是眼前一汪,万千憧憬,渐隐于水色之中。
有道是:
残雪点梅瓣瓣寒,
朔风磨发凭阑干。
一抹黑白映冬色,
几树寒鸦鸣黑川。
草庐前,汝河畔。
铅云万里愁华年。
百业巧工今何在?
且自拱手却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