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深秋,总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连绵的阴雨下了好几日,终于在一个午后勉强停住,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莫家那间临水而建的简陋瓦房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莫老憨躺在里屋的床榻上,脸色蜡黄,额头沁出虚弱的冷汗,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他的左腿被打上了简陋的夹板,肿胀未消,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骇人的青紫淤痕。
贝贝(阿贝)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黢黢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轻声唤道:“爹,该喝药了。”
莫老憨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女儿担忧的小脸,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阿贝……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不辛苦,爹,你快把药喝了,喝了才能好起来。”贝贝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动作轻柔地喂他服下。那药汁极苦,莫老憨却眉头都没皱一下,顺从地喝完了。他知道,这药钱,是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换来的。
外间,贝贝的养母莫婶正对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和所剩无几的铜板发愁,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哭过。家里原本就清贫,全靠莫老憨打渔和她在镇上接些缝补的活计勉强维持。如今顶梁柱倒了,不仅断了收入,每日的汤药钱更像个无底洞,将本就微薄的家底迅速掏空。
“娘,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贝贝走出里屋,来到莫婶身边,握住她粗糙冰凉的手。十四岁的少女,身量已经抽高,眉眼长开,既有水乡女儿的清秀灵动,眉宇间又比同龄人多了一份坚毅和果敢。长期的劳作让她手脚麻利,眼神清亮,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莫婶看着懂事的女儿,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能有什么办法……那黄老虎,是铁了心要逼死我们这些不肯低头的老骨头啊!”
黄老虎,是盘踞在这一带的水霸,手下养着一群泼皮无赖,向来横行乡里。前些日子,他放出话来,要强占这片水域最好的几处渔场,归他“统一管理”,所有渔民打上来的鱼获,必须低价卖给他,再由他高价转售。莫老憨性子耿直,又是渔民中颇有威望的,自然不肯答应,带着几个老伙计据理力争。
三天前,黄老虎带着一群打手,直接闯到了渔市上。冲突中,莫老憨被他们围住,棍棒交加,生生打断了腿。其他渔民敢怒不敢言,黄老虎撂下狠话,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滚出这片水域,否则莫老憨就是下场。
“你爹这腿……郎中说,不好好用药将养,怕是……怕是会落下残疾。”莫婶的声音带着绝望,“可这药钱……家里实在是……”
贝贝抿紧了嘴唇,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她平时做绣活的小笸箮上。里面有几方她刚绣好的帕子,图案是跃出水面的锦鲤,活灵活现,针脚细密均匀,是她最拿手的样式。往常,这些绣品能换些零钱贴补家用,但如今这点收入,对于庞大的医药费来说,无疑是杯水薪。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贴身挂着一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这是当年养父母在码头捡到她时,她襁褓中就带着的。养父母曾说,这玉佩看着就名贵,她或许是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孩子。这半块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也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一丝渺茫的寄托。
“娘,”贝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我去沪上。”
“什么?”莫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去沪上?你一个女娃娃,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我去卖绣品。”贝贝打断母亲的话,眼神清亮,“我听学堂的先生说过,沪上是顶顶繁华的大地方,有钱人多,识货的人也多。我这些绣活,在这里只能卖几个铜板,到了沪上,说不定能卖上好价钱。”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带着玉佩去,万一……万一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呢?”
后面这句话,她说得有些含糊,但莫婶听懂了。她看着女儿倔强而清澈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她舍不得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冒险,可眼下的困境,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出路了。丈夫的伤等不起,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可是……路上危险,沪上那么大……”莫婶依旧犹豫。
“娘,我不怕。”贝贝握住母亲的手,力道坚定,“我跟着爹学过拳脚,等闲人近不了身。我认得字,会算数,不会走丢,也不会被人骗。您就让我去吧,爹的药不能断。”
里屋传来莫老憨压抑的咳嗽声。莫婶看着女儿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又回头望了望里屋病榻上的丈夫,最终,眼泪无声地滑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好……好孩子……苦了你了……”
得到母亲的同意,贝贝立刻行动起来。她将家里所剩不多的铜板仔细数了又数,留出一部分作为路费和最初几天的花销,剩下的全都塞给母亲,叮嘱她一定要给父亲买药。她又连夜赶工,绣了好几方更复杂、更精致的帕子和香囊,图案有喜上眉梢、凤穿牡丹,都是寓意吉祥,在沪上应该会更受欢迎的样式。
她将那些绣品和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仔细包在一个蓝印花布包袱里。那半块玉佩,被她用柔软的旧布包了好几层,贴身藏好。
临行前的夜晚,贝贝坐在莫老憨的床边。